2010年7月16日 星期五

尋找萍藂,尋找傅遲





我們常用人海茫茫在芸芸眾生中找一個人是多麼困難,也用汗牛充棟在浩瀚書海裡找一篇文章多麼不易,但拜今天報紙、雜誌、廣電、網路科技之賜,許多事都迎刃而解!

話說,民國五十二年學校畢業的那個暑假,在成功嶺上出操三個月,曬得一身銅皮鐵骨,下得山來,回到中學畢業的母校初為人師,領了兩個月的薪水,治了裝,開始走馬上任,啼聲初試,手足失措,進退無據,自不在話下,還好,初中生看我像個大哥哥來校帶大家唱歌遊戲一樣。幾週後,心神甫定,一股充滿著教育使命感的熱忱在心中蠢蠢欲動,總覺得強國必先強種,強種必先強身,乃效法斯巴達尚武的精神,把一群剛進初中的毛頭當小兵來操,從定、靜、安、慮、得做起,稍息、立正、看齊,然後是唱歌、打拳、拉單槓、伏地挺身,上課誦詩詞背課文,假日就上山下海尋幽攬勝,出班刊、編通訊、聽音樂、看電影,校慶到了,全體動員粉漆教室牆壁,沖洗課桌椅地板,如此不問世事,就這樣蠻幹了幾個寒暑。

五十七年,九年國教尹始,告別了擔任導師愉快的時光,隨著恩師去草創南市一所新的國中,兼了行政職務,新學校從無到有,披荊斬棘,篳路藍縷,五年之後,規模稍具,得有喘息。一日,適讀到中央日報副刊傅遲的「萍藂」一文,描寫差不多同一年代的事情,有一群剛從學校畢業的年輕老師們,充滿者教育無私與理想,到山裡教小學生的故事,記敘著師生間許多學習與生活的互動趣事,像是活在不食人間煙火的伊甸園裡,教人十分羨戀。我一時心動便影印這篇文章分送給老師學生們閱讀,倒也傳誦一時。

往後的歲月,任教國中十六年,高中二十一年,一直都在兼職中度過,工作的壓力,生活的忙碌,時局的憂忡、仰事俯蓄,翻滾在十里的紅塵中。九十五年初,屆齡退休,放下擔子,身心得到鬆弛,有了一點沉思的時間,自感側身杏壇四十來年,好像缺少些什麼似的,午夜夢迴想起往事,總覺當導師那三年教過學生印象最深刻,也只有這些「小兵」們常回來看我,心中因而特別懷念那篇看過「萍藂」的文章,近四十年依稀的記憶,難以拼湊完整的殘影,因此興起了重讀此文章的動機,翻遍了舊資料卻怎麼也不見蹤影,惘然若失。去年,見中華日報副刊 于德蘭 女士的「副刊老編」一文,提到自己「萍聚」一文刊登於「中副」的經過,大喜過望,以為就是想要找尋的文章,輾轉聯絡上旅美的 于 女士,得其告知此文非我想要的文章,經數月後,寄來掃瞄稿,果然「萍聚」非「萍藂」(音叢),一字之差。

感謝與失望之餘,便決定另起爐灶,何不藉助於Google,打入「萍藂」兩字去搜尋,居然跑出來是一本書的名字,作者正是「傅遲」,智燕出版社六十八年發行,躺在南投縣立文化中心圖書館藏書裡。這一驚非同小可,作者居然以此文為名出了書,循序再查智燕出版社的負責人是 周錦 先生,也就是名作家謝霜天的夫婿,再查到行政院客屬委員會網站上的作家導讀網頁,對 謝 老師有詳盡的介紹,當年的她,不但是中副作家常客,也服務於北市盲聾學校,著作等身,得過國家文藝獎的小說獎,膺選過十大傑出女青年。

有了這條線索,便從現在的北市啟聰學校去打聽,說明原委後,得到該校人事室溫主任熱心相助,將我的尋文覓人的信件代轉 謝 女士, 謝 女士亦熱心協助,終於在一個溽熱的夏夜裡,我 和傅遲 女士互通了電話。

女士本名傅家英,望八之年,山東流亡學生,當年作品屢刊中副,她謙稱讀書、教書、寫作什麼都遲,所以取筆名傅遲,她耐心傾聽我的尋文經過,耄耋之年,大家心中卻還有點激動,她對我花了三十多年的時間努力找尋一篇文章有點意外,交談中,也瞭解她十五歲幼小年紀別離故鄉,輾轉千里做了山東來台的流亡學生,從澎湖的「聯中」到員林的「實中」,歷盡千辛萬苦的漂泊,卻仍然滿懷愛心寫出這麼瀟灑豁達文章。

通話一週後,我接到 傅 女士寄給我兩本著作,其中的一本是「萍藂」,扉頁寫道:「這本書三十年前就該跟您見面,現在遲了些,但終勝不見」!我也回報她在找尋「萍藂」一文前後的信件與網路資料。勞煩了這麼多的人得到這美麗的結局,促使我忍不住內心激動地寫這篇文章表達對所有人的的感謝。嗯,這個世界真的不大,海內存知己,天涯若比鄰!


  我寫「尋找萍藂」緣起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-兼謝華副主編

「尋找萍藂」一文在九十九年八月六日的中華日報副刊刊出,感謝主編選稿,舊時中副的讀者,一夜升格為華副的作者,隨即貼於部落格上,感謝網上朋友們熱情賜閱。

寫此文除了完成自己的心願,去尋找一個教育的桃花源外,也想表達一點想法。

記得我在民國四十二年念初中的時候,國文標準本上有一課是 夏丏尊 先生為中譯本「愛的教育」寫的序,裡面有一段話把辦學校比做挖池塘。他說:「我國辦學校以來,老在制度上、方法上變來變去,好像挖池塘,有人說方的好,有人說圓的好,不斷地改來改去,而池塘要成為池塘必須有水,這個關鍵問題反而沒有人注意。」他認為辦好學校的關鍵是必須有感情,必須有愛,年少的我,很受這幾句話的感動,興起後來去念師大的願望。我懷念曾經有過那段炙熱追求的日子,更懷念民國五、六十年代那些日子裡,舉國上下,目標鮮明,各行各業,心無旁騖,專心致志,犧牲奉獻,戮力於自己崗位上的工作,今天,顯然不多見了

懷舊,不一定是眷戀著落日的餘暉,盼望明朝旭日照亮更遠的前程!  □李洪倫2010/8/6


 


 

民國五十二年初為人師,練出軍容壯盛的「黃埔一軍」。


校慶檢閱後全體留影


校慶壁報比賽初一組第一名


民國五十五年服預官役回校次.年擔任導師,練出「黃埔二軍」,在校運會留影。


假日旅遊上山到墾丁公園


校慶全班應邀表演半調子的軍中莒拳,觀眾如雲,掌聲如雷!




生態旅行教學」,那時候還沒有這個名詞呢!




孩子們最怕背書被不熟,背不出來是要留堂的。




就讀台南一中高二「黃埔二軍」的子弟兵,到後甲國中來看我們夫婦。




「黃埔二軍」的子弟兵於教師節來寒舍探望




為黃埔二軍的孩子們編寫的家校通訊封面,每學期出刊兩次。




首頁內容有校訊、班訊、教育輔導觀念的溝通與專欄




次頁張數不等,有學生的作品,範文詩歌選讀析賞,考試成績




「黃埔二期」的孩子們,畢業後到了高中,延續了班刊的精神,自行出刊。











第一年帶班的孩子們,依樣畫葫蘆,也陸續出刊班刊。



轉貼萍藂全文   -已徵得作者 傅遲 女士同意






傅遲女士的第二本著作,「教書的樂趣」。


 


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


湯打電話來告訴我說:林已調來臺北了。現在到處打聽我們這一群的下落,希望找個日子,大家再聚一聚。

湯這通電話像一枚有力的石子,我平靜的心湖一圈一圈的,又起了回憶的漣漪-誰又能忘記呢!十四年前,我們這一群浪跡天涯的大孩子,聚也匆匆,散也匆匆的,在一起度過的那一段,雖是清苦而實際美好的一段,無憂無慮的年輕的日子。

民國四十六年,我正是個剛走出校門不久的黃毛丫頭,懷著無比的熱誠,來到貢寮這個距離台北有兩小時火車路程的小鄉村裏,準備為下一代的幼苗,好好的做一番培育灌溉的工作。

這是一個十六個班級的鄉村國民學校,教員不多,卻有六七個是我的先後同學。大家都是離鄉背井,萬里漂泊的遊子,現在又湊在一起,自然也就不會寂寞了。

林是本校的教務,文章寫得好,歌唱得好,口才更好,經常代表校長出去參加各種會議。俞的一雙大眼睛瞪起來有些怕人,愛爬山,愛打獵,愛釣魚,作事明快,擔任本校的訓導工作。周瘦瘦長長的,心思細膩,處處肯為別人著想,掌管著全校財務,是一名好出納。湯長得玉骨珊珊,時作凌虛御風狀,是一個典型的書生胚子。王是個好好先生,從不惹是生非,更不會和人找麻煩。秋芷雖是個女孩,卻有男兒漢的豪邁作風。我從小就有幾分野性,和男孩子在一起玩慣了的,所以跟他們倒也沒有什麼合不來。

學校很小,也很古老,教室和辦公室都是瓦屋,宿舍很充裕,都是木板屋,內舖榻榻米,每人一間,還是廚廁俱全的。

學校四週圍滿了參天的老樹。鞦韆架、滑梯、蹺蹺板,都設置在樹蔭下。校外是一條黃土的道路,路外是鐵道,鐵道外是一條清淺小溪,蜿蜒的圍著學校兜了個圈子,再潺潺不絕的流入福隆,最後由福隆海水浴場附近出海。小溪外面就是青山,四週峰巒聳翠,環抱著這一塊狹長的小平原。山上修竹,臨風搖曳。一水護田,兩山排闥,人住在這裏,就像住進了王摩詰的淡墨山水畫裏。四時景物,都有其可取的地方。除了看電影不方便,其他的,似乎也沒有什麼好挑剔的了。

學生們都是附近各村落的鄉下孩子,質樸資純,不啻渾金璞玉。雖然每天上學都必需跋山涉水,可是除了農忙時間耍幫助家人割稻外,幾乎從來不缺課。他們個個認真的學習,我們也個個認真的講解,恨不得把所會的都一腦兒掏給他們。每天晚上,大家都在黑板上留下練習題,第二天他們都是和太陽比賽著起床,來到教室就做功課,沒有喧嘩,更不抄襲,用他們那酣眠了一夜的清醒的小腦袋,靜靜的思考各種問題。

下了課,我們和他們玩在一起,踢鍵子、跳繩、打乓乒、講故事。天晚了,要催好幾遍,他們才肯回家。

「吃飯」是一個大問題,學校沒有伙食團,我們這一群當年在大陸老家卻都是衣錦繡,饜梁肉,被共產黨深痛惡絕的,所謂「地主」階級的子女。跟著學校跑出來以後的這些年,吃的又是現成飯,壓根兒就不知道米是怎麼煮,菜是怎麼燒!現在難題來了!!人是鐵,飯是鋼,深悔當年沒有學得「辟穀法」,如今只好自己下廚,體驗體驗那「洗手作羹湯」的個中滋味。最初那幾頓飯,真是令人不忍卒嘗!飯是夾心式的,下面的糊了,中間的半生,上面的是稀飯。菜更是少油無鹽,不是捨不得加作料,而是常常忘了還有這道手續。半個月下來,光飯鍋就煮破了好幾個,廚房也幾乎「付之一炬」,大家一到做飯時就唉聲嘆氣,說是這門學問比唸英文、演數學可難多了。

幸而,有幾位同事的太太看我們這一群「半吊子」可憐,常常自動地來義務表演一番,又不厭其煩的教我們做飯燒菜的訣竅兒,慢慢地,大家才能湊合著填飽了肚子,後來居然也敢炒幾個菜來請請客人了。

晚飯後的邢段時間是最輕鬆的,大家聚在一起,冬天在宿舍,夏天就在院子裏。不曉得他們在那裏弄來一塊大石頭,擺在院子中央,權充桌面,又弄來幾塊小石頭作為凳子。吃飯、聊天、打百分、會朋友,都在這幾塊石頭上。院子裏有兩棵樹,一棵是柚子樹,一棵是柿子樹,老樹槎枒,枝葉茂密,篩一地碎影,給滿院清涼,因而,這地方就成了我們的交誼廳了。

興致來時,大家也唱唱歌,吹吹口琴,林的平劇造詣很高,鬚生戲唱得更是玉潤珠圓,鏗鏘有致。烏盆計的鬼魂,四郎採母的木易駙馬,仗著自己的音色好、中氣足,把「抓一把--沙土--揚--灰塵--哪--」和「站立在宮門--叫小-番--」那兩句嘎調,唱得遏雲停月,驚得宿鳥亂飛,引得人家都伸出頭來看,然後才哈哈大笑地收場。

每天清晨,枝頭好鳥巧舌如簧,那綿蠻的嬌語,真是百轉千迴,直把人從夢鄉給硬生生地拖回來。有時偷懶,賴在床上想多躺一會兒,門外卻輕輕悄悄地響起了剝啄,等你打開門,迎面先是一陣淡淡的清香,一束姣豔的野花後面,藏著一張紅馥馥的小瞼,也許是個葫蘆頭,也許是個黑短髮,兩隻烏溜溜的眼睛襯托著一臉的憨笑,還未等你來得及說什麼,他早已舞動著一雙泥濘的小腳,飛進教室裡去了。

秋天,這裏的景色最美。小溪漲綠,蘆花似雪,那一望無際的,鵝毛似的絨絮在叢生的蘆葦上隨風飄動,很像那大海中起伏不絕的浪濤。遠處是青山,山上是巧雲,雲上又是長空一碧的藍天。遠遠的看著,你就分不清是天上的白雲飄下來化作蘆花?還是溪中的蘆花飛上去幻作白雲?那時沒有照相機,不能把這份綺麗的美景攝入鏡頭,但是我用心靈的相機拍攝下來的這一張圖畫,直到現在也還沒有褪色。

穿過了山洞,那邊又是別有天地,山坡上全是野生的百合花。含苞的、盛放的,璀燦似錦,那濃郁的香味籠罩了整座山頭。好像大地也因為秋的豐收而高興了,高擎著白玉盞,盡情酣飲,並且向來往的人舉杯邀醉,打通關似的。

這時候,我們每天都去徘徊、欣賞,但並不採擷。這麼美,這麼純潔的大自然的畫面!誰又能忍心去加以破壞呢?

冬天,這裏比較蕭瑟,雨是不停的下著,要下一冬、外加一春,下得人心裏都發了霉。人們都習慣說:「竹風蘭雨』,其實,這裏的雨比宜蘭的可就多得太多了!

在這一段日子裏,除了上課沒處可去。就跨在房裏聊天,打百分、吵架、嘆氣。胡愁閒恨,紛至沓來,感慨人生,憂慮前途,發誓賭咒的說不能再這樣閒蕩下去了,趁年輕,一定要搞出點名堂來。於是乎每個人就都很認真地讀一陣子書,但是持久性總是不高。其實,從來到這裏,每個人不約而同的,在枕頭下面都壓看一本英文,睡覺前讀讀課文,醒來後唸唸單字。可是讀來讀去,卻還是那一本!本來約好了要先把四書弄透徹的,事實上的確也真「孔子曰、孟子曰」的苦讀了一陣子。但「見異思遷」的毛病老是改不了。如果有人偶然閒談起屈大夫的孤臣孽子之心,芳草美人之志,保險明天就有人搖頭晃腦的改行去讀楚辭去了。對於投稿,也有一陣子的狂熱,為賦新詞,寫雲繪夢、恨月愁花的搜盡枯腸。其實我們這一群人,除了逢年過節,想起大陸上的親人存亡莫卜,而在被窩裏偷偷地掉一陣眼淚外,就是發愁也只有五分鐘的熱度,像這樣「胡湊合」的文章,怎麼能指望人家「不忍釋手」呢?

湊了巧,也許有幾篇稿子被刊登出來,那時就不免沾沾自喜,以為當今作家,舍我共誰?如果不幸,稿子被編輯先生打了退票,馬上就垂頭喪氣,怨聲載道。勉強支持個三五回合,在編輯先生手裏還拿不到個及格分數的話,自然就棄甲曳兵,敗下陣來。

為了自尊心的驅使,不說自己的文章不入戲,反怪別人「有眼不識金鑲玉,錯把頑石一例看」,只重視文壇上那幾塊金字招牌,怎麼會關心到咱們這一道號的!不說自己已無再戰之勇,反說咱們從此以後再也不捧場了,看你的報紙能辦得怎麼個好法?事實證明,人家的報紙確是辦得日新月異,有聲有色;倒是我們這幾塊「金鑲玉」,到現在卻仍然是金埋沙內,玉蘊璞中!

教書是我們的正事,誰也不敢忽視,誰也不忍忽視。除了課本上的教材外,大家或多或少的都找些課外材料來補充。校長是個北方人,在大陸上當過縣長,作過專員,對教育工作雖然是個「半路出家」的人才,對我們這一群卻倒也欣賞。他常說:「人貴正而文尚奇,不管你們用什麼方式教,只要把學生教好就行。」可是有一次,他也忍不住了,因為在他查課時,發覺我們的確有些過分。 六甲 的國語,林正站在課堂上眉飛色舞的講解李清照的醉花陰中的最後幾句:「莫道不消魂,簾捲西風,人比黃花瘦。」四乙的音樂,湯正在那裏教學生大唱天倫歌‧ 五甲 的寫字,黑板上的範寫卻是恭恭楷楷的三首清平調。六乙的算術,性急的秋芷卻已經夾雜著運用了小代數的技巧了。下了課,他問著我們:「也不怕學生們消化不良症呀!我這兒又沒有附設中學部,你們是幹啥?」

每年到了九月份,報紙上就出現了評論收「敬師金」陋習的各種文章。那一年就抨擊得特別嚴重,我們看了,心裡都覺得不太舒服,就在校務會議上提出討論,認為這幾個錢,有它不多,無它不少,何苦為了這戔戔之數就喪失了師道的尊嚴,讓人家說的如此不堪!這份「敬師金」,不收也罷!

持相反意見的老師們就說:「每年的教師節,這頭道菜總是最難下嚥的,不收,也不能還我清廉,也就不必故示清高了‧」

我們就說:「不收敬師金,不是為了沽名釣譽,只是追求良心的平安。至於別人如何去想,如何去說,那是他們的特權,我們就不必去關心這些事了。」

如此相持不下的反覆辯論,結果弄得不歡而散,校長夾在中間也莫可奈何。

我們的意見未獲通過,更激發了牛脾氣,交代學生一律不准繳敬師金。家長們不了解,派代表來學校問明原因,就再三解釋:奉獻敬師金純粹是出於一片至誠,希望老師們不要誤會等等。我們還是不收。

家長們無計可使,只妤公推鄉長和家長會長代收,然後用紅封套裝好,寫上敬 祝某某 老師佳節快樂的字樣,兩個人親自到每一間教室,恭恭敬敬地雙手奉上。這一來,弄得我們也無計可使了。同事們都說我們這次替作老師的掙足了面子,但是我們卻為了這件事在心裏窩囊了好幾天。

補習也是如此,經不起家長們再三地請求,我們答應只補課,不補習,並且是不取報酬的。每天降旗後,補一小時的課,會了就走,不會的留下來。有時留到六點鐘,結果先走的都是那些需要補習的,留下來的都是一些不想升學的孩子。

看電影是我們共同的嚐妤,只要荷包裏有錢,就決不肯放過欣賞名片的機會,但是又沒時間去車站等車;好在我們宿舍的窗子就面對鐵道,火車穿過山洞時汽笛長鳴,看不到也聽到了。但是有一天卻差點誤了事。

那一天,大家決議要去基隆看國際戲院正在上映的「葡萄成熟時」,放學後各回宿舍,還沒準備妥當,四點半的班車已由窗外隆隆而過,大家不約而同的奪門而出,一路狂奔,使出在學校時參加短跑、到達終點時「闖線」的速度追到車站。那時火車已駛離月台,我們抓住最後一節車廂翻上去,然後倒在座位上,一路喘到基隆。

我們的薪水那時才三四百塊錢,豬肉好像十塊錢一斤。發了薪總是又吃又玩,到了下半月,多半是吃花生米、酸菜、蘿蔔乾就白飯,再眼巴巴的等著下個月。那些有 家的 老師都感到奇怪,自己一個人賺錢,一個人吃飯,怎麼月月都弄得捉襟見肘的?豈不知我們也正在奇怪他們;拉著一大家子,就憑那一份薪水,難為他們怎麼活來?

夏天,也別有一番賞心樂事,小溪裏的水清得游魚可數,放學後,他們經常跑到溪裏去游泳、捉魚,玩個痛快。上來就在蘆葦密處,一個廢棄的鴨寮裏更衣。

釣魚也是他們最喜歡的休閒活動,尤其是俞和周,更是熱中此道,一竿在手,其樂融融,不到昏天黑地不回來。常常為了等他們吃飯等得菜冷飯硬的,警告過好幾次,都當耳邊風,我們有一次實在氣不過,就先吃飯,故意把菜吃得光光的,我和秋芷不好意思那麼野,只能倚在窗前,呆呆的看他們盡情戲水,然後酸溜溜地說他們是現代的「浪裏白條」,應該不必吃教書這碗飯,乾脆就到水面上「討生活」去算了。他倆回來,就只有白飯一樣,晚上這裏什麼也買不到,他倆只好把釣來的七八條三寸來長的小魚洗剝乾淨,裹了麵糊來炸,又把抓來的幾條小蝦剝成蝦仁,拿來汆湯。將將做好,我們就湧進廚房,一面嘖嘖稱贊,一面伸手嘗鮮,三下五除二地就掃光了。他倆知道這是有計劃地「修理」人,也沒敢吭聲,以後釣魚,在時間上就警惕多了。

福隆海水浴場離這兒不遠,興緻來,也常去游泳,大家都不願意坐火車去,經常是帶幾個籃球,抱一個西瓜,徒步走到福隆對面的龍門村,然後游過去,盡情的一直玩到天黑,才戀戀不捨地回來。

飯後品茶,這是必修課,他們嫌井水太硬,後山有一道流泉,像條小瀑布似的掛下來。水質是好了,又嫌不乾淨,非等到下雨過後,約莫半小時,才提著壺飛跑出去,爬到半山腰,伸手出去,讓那濺珠跳玉的泉水流到壺裏,一面嘴裏還叨唸著:「泉、泉、泉,亂進珍珠個個圓,玉斧劈開靈鳳髓,金鉤搭出老龍涎。」唸完了,水也滿了,再飛跑出來,放在爐子上燒開。說這樣的活水,加上全祥的「極品毛峰」才好喝。他們自詡自己走路的姿式為「龍行虎步」,因而把這條泉水命名為「虎跑泉」;我和秋芷看他們跑來跑去急吼吼地,有時又弄得渾身是水,倒像是幾條「喪家之犬」,故而替他們正名為「狗跑泉」。

用「狗跑泉」水泡茶,味道確是不凡。常來玩的軍中同學,和大學裏的同學都知道了,每次來,都指名要「狗跑泉」的水泡茶,他們只好提著壺匆匆而去。

過年過節,我們是最怕的,同事們邀請的熱情使我們為難!不去,似乎太矯情,去吧,人家闔第團圓,加上我們這一群算是幹什麼的?那盈耳的歡笑、那美味的佳餚、那使人嫉妒的天倫樂趣,像箭一般的刺痛了遊子的心!饒是這樣,還要強打著精神陪同說笑,那思親的熱淚只能偷偷的向肚裏流。每次,他們都足醉得嘔吐狼藉,第二天再尷尬萬分地給人家道歉。因此,我們一同講好,每逢佳節,一放學就溜之大吉,如果在假日裏都坐六點鐘的第一班車去臺北。有親的投親,有友的訪友,無親無友的,就在臺北街頭蕩它一整天,然後在再坐最後一班車回來。這樣雖要遭受不少的埋怨,但是在心理上畢竟是輕鬆多了。

日子就在這平靜、和諧,而又充滿了活力的氣氛下度過。第三年年初校長他調,接任的是一位年輕的校長,誰知他人雖年輕,卻看不慣我們這種「二把刀」的作風,於是處處加以限制。不喜歡我們和學生瘋在一起,不喜歡我們談話的囂張,不喜歡我們交換教學,每門功課必需要自己授課。而我們這一群又是各有所長、各有所短的,於是,鐵劃銀鉤的書法家卻扯開破鑼嗓子在那裏上音樂,龍騰虎躍的田徑選手也在那裏揮汗如雨的示範一堂靜物寫生。每天的授課,已不再是一種樂趣,至此,我們才知道,原來自己連教小學也不夠材料!

湯第一個考取東吳大學,這一炮使人震驚!於是大家才把那種享受了三年的隱逸式的生活一丟,對自己的前途,認真地打算起來。到了民國四十八年年底,大家升學的升學,轉業的轉業,以快馬加鞭的姿態,和這裏明媚的青山,秀麗的綠水,純樸可愛的孩子們賦了別離。

自從投入這軟紅十丈的臺北市,生活頓時改觀,都市裏使人緊張,也令人振奮,好像你一不努力,隨時就會被時代淘汰掉似的‧

最初,我們的信件飛得像雪片,在「撫今追昔』中細訴離情,漸漸地,大家都有了家,生活的「內容」增加了,信就像「黃葉舞秋風」般的,間或地飄颼來幾封。後來,就是「漸行漸遠漸無書」,最後,乾脆連誰在那裏?現在幹什麼?都不知道了。

由於這次林調來臺北,再加上湯多方聯絡,這才找了個日子,大家重聚一堂。

十四年歲月的消磨,雖然豪情稍減,幸喜雙鬢未斑,大家坦誠的態度依然如故。林現在是一個高級中學的王牌放員;周在他公司的業務上是一位舉足輕重的人物;湯正趕寫博士論文;俞遠居國外,聽說也混得有聲有色;秋芷仍執敢鞭,王快要升校長了。我雖不敏,在教育崗位上,卻是擔任著「啟瞽振聾」的角色,而且興趣至今未減。

大家談起往事來,仍然興味盎然,聽得幾位風姿綽約的嫂夫人都睜大了眼睛。大家一致認為,那三年的日子,過得才是最愜意、最值得回味的,希望那天有空,大家再一起回到那塊留有我們三年的青春歡笑的地方,作一次短暫的訪客。

現在正是秋高氣爽的季節,小溪裏的蘆花,恐怕早已如雪似浪了吧?只是去日兒童皆已長大,再相見時,恐怕也只有「笑問客從何處來」了。只有那不老的青山,長流的綠水,飽看人世的滄桑,假如山水有情,卻不知尚識故人否?

( 中華民國六十二年十一月四日 「中央日報副刊」)

()文中所提蘆葦,實係芒草,因其穗花與大陸北方的蘆花完全相似。